1、通 讯 一 似曾相识的小朋友们: 我以抱病又将远行之身,此三两月内,自分已和文字绝缘;因为昨天看见《晨报》副刊上已特辟了“儿童世界”一栏,欣喜之下,便借着软弱的手腕,生疏的笔墨,来和可爱的小朋友,作第一次的通讯。
2、 在这开宗明义的第一信里,请你们容我在你们面前介绍我自己。
3、我是你们天真队里的一个落伍者——然而有一件事,是我常常用以自傲的:就是我从前也曾是一个小孩子,现在还有时仍是一个小孩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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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、为着要保守这一点天真直到我转入另一世界时为止,我恳切的希望你们帮助我,提携我,我自己也要永远勉励着,做你们的一个最热情最忠实的朋友! 小朋友,我要走到很远的地方去。
5、我十分的喜欢有这次的远行,因为或者可以从旅行中多得些材料,以后的通讯里,能告诉你们些略为新奇的事情。
6、——我去的地方,是在地球的那一边。
7、我有三个弟弟,最小的十三岁了。
8、他念过地理,知道地球是圆的。
9、他开玩笑的和我说:“姊姊,你走了,我们想你的时候,可以拿一条很长的竹竿子,从我们的院子里,直穿到对面你们的院子去,穿成一个孔穴。
10、我们从那孔穴里,可以彼此看见。
11、我看看你别后是否胖了,或是瘦了。
12、”小朋友想这是可能的事情么?——我又有一个小朋友,今年四岁了。
13、他有一天问我说:“姑姑,你去的地方,是比前门还远么?”小朋友看是地球的那一边远呢?还是前门远呢? 我走了——要离开父母兄弟,一切亲爱的人。
14、虽然是时期很短,我也已觉得很难过。
15、倘若你们在风晨雨夕,在父亲母亲的膝下怀前,姊妹弟兄的行间队里,快乐甜柔的时光之中,能联想到海外万里有一个热情忠实的朋友,独在恼人凄清的天气中,不能享得这般浓福,则你们一瞥时的天真的怜念,从宇宙之灵中,已遥遥的付与我以极大无量的快乐与慰安! 小朋友,但凡我有工夫,一定不使这通讯有长期间的间断。
16、若是间断的时候长了些,也请你们饶恕我。
17、因为我若不是在童心来复的一刹那顷拿起笔来,我决不敢以成人烦杂之心,来写这通讯。
18、这一层是要请你们体恤怜悯的。
19、 这信该收束了,我心中莫可名状,我觉得非常的荣幸! 冰 心 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五日 通 讯 二 小朋友们: 我极不愿在第二次的通讯里,便劈头告诉你们一件伤心的事情。
20、然而这件事,从去年起,使我的灵魂受了隐痛,直到现在,不容我不在纯洁的小朋友面前忏悔。
21、 去年的一个春夜——很清闲的一夜,已过了九点钟了,弟弟们都已去睡觉,只我的父亲和母亲对坐在圆桌旁边,看书,吃果点,谈话。
22、我自己也拿着一本书,倚在椅背上站着看。
23、那时一切都很和柔,很安静的。
24、 一只小鼠,悄悄地从桌子底下出来,慢慢的吃着地上的饼屑。
25、这鼠小得很,它无猜的,坦然的,一边吃着,一边抬头看看我——我惊悦的唤起来,母亲和父亲都向下注视了。
26、四面眼光之中,它仍是怡然的不走,灯影下照见它很小很小,浅灰色的嫩毛,灵便的小身体,一双闪烁的明亮的小眼睛。
27、 小朋友们,请容我忏悔!一刹那顷我神经错乱的俯将下去,拿着手里的书,轻轻地将它盖上。
28、——上帝!它竟然不走。
29、隔着书页,我觉得它柔软的小身体,无抵抗的蜷伏在地上。
30、 这完全出于我意料之外了!我按着它的手,方在微颤——母亲已连忙说:“何苦来!这么驯良有趣的一个小活物……” 话犹未了,小狗虎儿从帘外跳将进来。
31、父亲也连忙说:“快放手,虎儿要得着它了!”我又神经错乱的拿起书来,可恨呵!它仍是怡然的不动。
32、——一声喜悦的微吼,虎儿已扑着它,不容我唤住,已衔着它从帘隙里又钻了出去。
33、出到门外,只听得它在虎儿口里微弱凄苦的啾啾的叫了几声,此后便没有了声息。
34、——前后不到一分钟,这温柔的小活物,使我心上飕的着了一箭! 我从惊惶中长吁了一口气。
35、母亲慢慢也放下手里的书,抬头看着我说:“我看它实在小得很,无机得很。
36、否则一定跑了。
37、初次出来觅食,不见回来,它母亲在窝里,不定怎样的想望呢。
38、” 小朋友,我堕落了,我实在堕落了!我若是和你们一般年纪的时候,听得这话,一定要慢慢的挪过去,突然的扑在母亲怀中痛哭。
39、然而我那时……小朋友们恕我!我只装作不介意的笑了一笑。
40、 安息的时候到了,我回到卧室里去。
41、勉强的笑,增加了我的罪孽,我徘徊了半天,心里不知怎样才好——我没有换衣服,只倚在床沿,伏在枕上,在这种状态之下,静默了有十五分钟——我至终流下泪来。
42、 至今已是一年多了,有时读书至夜深,再看见有鼠子出来,我总觉得忧愧,几乎要避开。
43、我总想是那只小鼠的母亲,含着伤心之泪,夜夜出来找它,要带它回去。
44、 不但这个,看见虎儿时想起,夜坐时也想起,这印象在我心中时时作痛。
45、有一次禁受不住,便对一个成人的朋友,说了出来;我拚着受她一场责备,好减除我些痛苦。
46、不想她却失笑着说:“你真是越来越孩子气了,针尖大的事,也值得说说!”她漠然的笑容,竟将我以下的话,拦了回去。
47、从那时起,我灰心绝望,我没有向第二个成人,再提起这针尖大的事! 我小时曾为一头折足的蟋蟀流泪,为一只受伤的黄雀呜咽;我小时明白一切生命,在造物者眼中是一般大小的;我小时未曾做过不仁爱的事情,但如今堕落了…… 今天都在你们面前陈诉承认了,严正的小朋友,请你们裁判罢! 冰 心 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八日,北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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